修园记 (一)


 

       

   2020年夏天回国搬至郊区。屋后一园约200平米。在寸土寸金的上海,仿佛得了万亩良田。

       我大概是欢喜的过了头,不知道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自己的专业。画了几遍的图改了无数次的主意——喜欢的树都想种一遍,水景想做成石头的、玻璃的、亚克力的、铸铁的、铜的(目前是室内装修遗弃的一个澡盆),藤架想做成雕塑、屏风、装置——直到铁线莲在漫长的等待中香消玉损——主意太多地太少,所以迄今满园野草丛生,成了野猫、麻雀、松鼠、癞蛤蟆、蜗牛、各种不知名的昆虫......之天堂,现代景观最时髦的所谓后荒野主义。

朋友借我两本关于津端夫妇的书:《积存时间的生活》,《从两个人到一个人》。书中描述经历过战争和各种自然灾难的两位日本老人,始终带有本能的危机意识,对战后日本复苏后繁荣的商品经济保持警觉和距离,身体力行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生活。

虽然不一定要有菜园,也不是非要务农,他们倡导的生活态度令人神往。类似的还有很多头脑清醒、走在时代前边的知识分子都提出要对“消费社会制造的各种需求幻像进行反思”。比如作家苏七七在《碧山07》上的文章“劳作与时日-读-黟县百工”写到:乡村劳作之美在于其节奏与尺度,节奏顺应自然,尺度符合人自身;其“要领在于等待与珍惜——总有一个具体的时间做合适的事”;而物件的生产耗费时间长、得之不易,较之消费社会“买一送三”让人产生的廉价错觉,更加令人惜物;加上因手作而带来的流水线生产无法比拟的个体差异性,她称之为“前机械复制时代才有的劳作与成果的艺术属性与道德属性”。

农作对于从未有过农作经验的人总是充满诱惑。我检讨自己一贯挑三拣四满腹牢骚,但同时又随遇而安、充满惰性的生活态度,决定好好劳作一番,体会一下身体力行带来的劳作之美。《修园记》是记录自己做为一个自然人,在社会生活中充当各种角色的矛盾体的“景观”生活:我的自然世界未必是给别人设计的唯美的、修饰的、整齐的、永恒的,相反它是真实的、原始的、杂乱的、简单的、丰富的、变化的;作为一个景观设计师我常常矛盾与纠结:什么是自然,为什么要设计自然,谁可以设计自然;在这个消费社会里,我的需求幻像是:明明扎根在纸醉金迷的城市中,却假装生活在原始生态的森林里。


  

2020.10.06——垃圾

  

  

国庆长假,挖了三天的土。

想做一个1.2米x 6米的菜园。高出地面300公分。守边是钢板。

相比其他,挖土是一项大工程。纯体力、单调、做很久都不见效果的力气活儿。这还在其次。

 这个园(yard, courtyard,backyard, 反正不是garden)位于上海郊区的一个别墅区。大概和我国近二十年开发的所有居住区一样,貌似绿色的土地下埋着各色垃圾:砖头瓦块,混凝土疙瘩,一只鞋子,半件T恤,毛巾,酒瓶子,废灯泡,破电线,焊条,麻袋片,油漆桶局部,胶水瓶,各式塑料瓶、塑料袋,烟头儿、烟盒......说是翻土其实是在翻垃圾。艺术工作室的同事火上浇油,说他们最近在一个高端楼盘现场安装,花了大半天时间掩埋前施工队留下的大便......这太让人浮想联翩,我一边挖土一边想,这是复合肥复合肥复合肥......

据说中国农村的土壤被塑料垃圾污染的厉害。有时去乡下,遇见小河发大水,油绿的溪水中顺流而下的都是酸奶瓶子、矿泉水瓶子,以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挂在河边草丛的枝枝杈杈上。家在乡下的朋友也说,现在的土地里没有肥料根本长不出东西来,再加上杀虫剂、农药,土壤板结的厉害。

    

    

   

    

塑料的广泛使用是在二战后(B.M. The End of Nature[2] ,在中国大概是八十年代后期。那么在过去的不到半个世纪里,中国的土壤被塑料污染得有多糟糕呢?“在我国上海城郊浅表层(0~3 cm)和深表层(3~6cm)土壤中,分别发现粒径为20~5 mm的微塑料丰度达到78.00个·kg-1土和62.50个·kg-1土......”(朱永官,朱冬,许通,马军,《农业环境科学学报》2019年1期)。文章中解释,大块塑料被各种环境因素分解后形成的粒径小于5mm的颗粒叫“微塑料”,它具有不溶性和持久性。不仅是塑料在降解过程中分泌出来的化学成分影响土壤的生态健康,它还具备有效吸附重金属、农药等等有机污染物的能力来强化土壤的污染。而自有塑料以来,全球塑料产量83亿吨,63亿吨变成了垃圾,全球79%的塑料被掩埋或遗弃在自然界中。甚至烟头这种大家不以为然的随手一扔,过滤嘴部分是由生物塑料制成的,在土壤里都可以保存十几年甚至几十年(祝叶华,2019)......

上海的平均海拔高度是2.19米左右[3]。这是什么概念呢?前年夏天去加拿大PEI (Prince Edward Island),开车到通往岛上的12.9公里长的大桥(Confederation Bridge)时,这个传说中世界的尽头就像一片薄薄的叶片飘在海上,环顾前后左右,都是海平线。那一瞬间,我从来没觉得这个世界是这么的空。仿佛地球稍微斜一下,一切就可以消失的干干净净。而这个岛的平均海拔高度是30米[4]。假设上海是一个孤岛,从12.9公里以外看它,2.19米的海拔,嗯,不是世界的尽头而是世界末日的感觉吧。还有一个难以置信的数字,据上海水务局统计,上海共有河道43,000余条。6340.5平方公里(上海的辖区面积)上40,000多条河!这让我怀疑,这些水深超过2.19米的河底,其实是和大海相通的。

科学和数字虽然一本正经了点但终归让人理直气壮。叽歪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我们生活的这一带的土壤有多糟糕。上海郊区的很多建设用地原来都是烂泥塘,是农业养殖遗留下来的产物。5年前有一个设计项目,场地曾经是养鳖的池塘,放干后用来盖房,下面的淤泥板结,地面水根本无法下渗,暴雨时需要单独加泵强排。现在拿我们的这个院子来说,土壤之间的颗粒是没有空隙的,厚厚沉沉的一坨一坨。连续几天太阳晒干后,就需要用耙子把它们敲碎,边敲边听到金属和石头碰到一起的声响,从里面掰出来的土疙瘩,往往是裹着泥巴的砖头瓦块。如果我蹲在一个地方不动,只在方圆一臂见方的地方松土、捡垃圾,估计可以做一个上午——其实我不介意做这样的事,只是难免对取之不尽、花样百出的垃圾感慨万千——我还曾经刨出过一个羽毛球拍;这个世界光鲜的外表之下其实都是垃圾吧;人类得意洋洋的生活其实是建在自己生产的垃圾堆上啊.......

迄今为止垃圾挖了近一年,我经验老道手法熟练。一铲子下去,叮咣一阵响,大概已经能判断出来是混凝土,还是砖,还是金属;塑料袋常常和泥块缠在一起,要把它细细剥开;泡沫块往往在裹上一层泥巴以后,假装是石头;挖到电线,会长长的蜿蜒在不知道多深多远的土里;挖到一只轮胎时最麻烦(观粗细大小貌似独轮车的那种),混着大坨混凝土块插在地下三尺深处......看着这么大块的混凝土疙瘩,老张欣喜的说,不用买石头了,用它做假山刚好合适。

      

    

         

    

据说达尔文在自己的后院里做各种实验,种兰花养蚯蚓,得出了很多禁不起推敲的所谓经验主义的(empirical)结论,被一些德国的同行嘲笑是“自家院子实验室”(home-based experimental techniques were laughably defective[5])。但是,就是在这个“不科学的”自家实验里,达尔文通过观察研究蚯蚓和土壤的关系四十多年,在病榻中完成他的最后一本《腐殖土的产生与蚯蚓的作用》(The Formation of Vegetable Mould Through the Action of Worms)。我隐约记得用这种方法恢复重污染的土壤需要50年以上。如果按这个说法——我直起酸痛的腰算了算,不割草不施肥(一个真正有机的花园),然后有幸活到九十几岁,这个院子的土可以健康了吧?

付费清出去两车垃圾以后,我开始把蔬菜果皮垃圾做为肥料埋到园子里,希望借此改善土壤。每挖一个坑,泡沫、塑料这样的建筑垃圾就还在持续产生。当我把一袋袋这样的垃圾放到垃圾站点时,发现它们不被收走。

我大概是有轻度的学习强迫症,为此又上网学习垃圾分类标准。2019年7月,上海出台了强制垃圾分类政策。在干垃圾、湿垃圾、有害垃圾、可回收垃圾四类标准中,建筑垃圾“对人体健康或者自然环境造成直接或者潜在危害”,应该属于有害垃圾吧?但是“有害垃圾”袋孤零零的被遗弃在一旁,久久不被回收。难道属于“除可回收物、有害垃圾、湿垃圾以外的”干垃圾?我又把它们和干垃圾混放在一起,发现市政工人居然有闲且耐心地将它们一一剔了出来。

难不成还是湿垃圾?我恶作剧的把它们和湿垃圾混在一起......,结果砖头瓦块们还是被毫不留情的、仔仔细细的捡了出来。

“这些属于什么垃圾?我到底应该怎么投放?”逮到机会我问收垃圾的大叔。

“你放到路边,就会有人收拾。”大叔倒是好脾气,“我们不收这种垃圾。”

“这种垃圾是什么垃圾?垃圾还有三六九等还有歧视么?”我忍不住上岗上线。

“呵呵。我们只收生活垃圾。”

......

放到路边的垃圾真的很快不见了。心情一下轻松不少。不过“这种垃圾”然后去哪儿了呢?打眼望去,路边的绿化丛中掩映了不少,不见得都被散播在城市“绿肺”中了?马路边常常看到警告牌“不许随地大小便,24小时监控拍摄!”,或者“不许随地泊车,24小时监控拍摄!”,没见过“不许随地扔建筑垃圾,24小时监控拍摄!”。“建筑垃圾去哪儿了”这个问题潜伏在心底,直到有一天在乡建项目现场,施工队发来照片:这下面全是建筑垃圾,没办法种树啊!照片上红红白白的塑料垃圾,千层糕一样整整齐齐......

 

后记

该文写了近一年。主要因为院子里的垃圾永无止尽一样的层出不穷。照这样下去我就要改行了,要么研究土壤污染要么成为市政工人。还是暂且到此为止,心中的问题以后再继续。



[1] 主编,左靖。中信出版社。2015,P224-231
[2] Bill Mckibben, The End of Nature, Random House Trade Paperbacks, 2006 edition, p4.
[3] 上海(中华人民共和国直辖市)_百度百科 (baidu.com)
[4] Elevation of North Rustico, PE, Canada - TopographicMap - Altitude Map (maplogs.com)
[5] Oliver Sacks, “The River of Consciousness,” VintageBooks, 2017. P20




Copyright © 2019 Z+T Studio, Landscape Architecture   ICP证:沪ICP备17036610号
Copyright © 2019 Z+T Studio, Landscape Architecture
ICP证:沪ICP备17036610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