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园记 (三)

2021.03.15 —— 植物 

   


园子里有五棵现状树。除了两棵银杏,另外三棵一排,与园外一棵并在南侧,其中两棵常绿两棵落叶。回顾了一下江南一带地产开发常用的苗木表,常绿的应该是女贞和香樟,落叶的是无患子和栾树。


香樟被虫蛀,已经死掉半颗。砍掉于心不忍,找来施工队想办法。工人和了一坨水泥,一点一点填进洞里。

“只能这样吗?”我觉得哪点不对,又不知道更专业的做法。

“对呀。乡下的土办法都用石灰,很管用呦。”工人误会了我的欲言又止,以为是嫌不好看,边抹水泥边建议:“要在上面沟些树皮纹路吗?”

入秋后的几个月,栾树和无患子每天开始一点落叶,沥沥拉拉落了一冬。大概江南的气候没有骤冷的环节,让落叶不能干脆决绝。看着那没完没了的叶子,我曾一度担心春天之前它们是不是能落完——扫街的工人大概跟我一个心情吧。落叶树的叶子终于落干净了以后,常绿的女贞和香樟也开始新叶换旧叶,女贞黑黑的果子继无患子的黄果之后,噼里啪啦掉得到处都是,据说因它的浆汁极具污染(把地面铺装弄脏),很多人不喜欢。

我们计划院子的未来是一片小树林:可以有果树,但不必为了吃果修剪打药;品种最好不常见,可供观察研究;既是树林,就可能比较密,需从小树种起,它们为了阳光,自会长成需要的样子......一番遐想,我们奔向苗圃行动起来。

   

  

▲ 朋友一家来种树(左) 果树苗(右)

  

  

搬到上海郊区,知道了什么叫“城乡结合部”——驾车出门左手十五分钟是建材城,右手十五分钟是苗圃。去年十月,为了赶上种树的好季节,加之第一次看到果树太兴奋,买了七颗歪瓜裂枣的小苗种在院子中阳光最好的地方。2021年1月8日,上海出现本世纪以来一月上旬最低温零下8度。望着寒风中簌簌的树叉,心生绝望——死了也好,开春换些俊美的。不想最希望它死掉、长得像扫把一样的李子树,却在二月早早发了芽。

”难道它不应该先开花吗?”我问老张。高速路边的紫叶李已经开得汪洋一片,在早春江南的阴霾里惆怅着。

”那就是不打算结果了呗。”

相继的,杏树的树枝尖端开出了零星的白花。我把没开花的枝条剪掉,一棵树就只剩下了三五枝条,奔放而粗鲁的,尴尬地撑在那里——老张怪我没耐心,“没开花的不一定就是死了,要多等等”;樱桃最好,开花、结果,现在(当时)已经是一串串绿绿的小樱桃了。我翻开资料查看它的品种,根据《林海伦的博物学》中描述,迎春樱花萼呈棕红色,花梗、花柱光滑无毛;浙闽樱花梗短,且密被柔毛。那么,这个花梗长,棕红色,被满柔毛的又是什么?问苗圃老板,”樱桃,就是樱桃啊!”

 

   

▲樱桃(左)被鸟吃得只剩樱桃核(右)



最让人担心的是枣子树,不多的几根树杈始终干干的。柿子树上至少长了芽可以让人期待;石榴树,本地树种,花期本就晚也不用担心。这枣树应属北方,秃头秃脑只是刺,我爬上梯子揪着枝头仔细看,软软的还有弹性,只好耐心的等待。3月下,一周的雨后又一周太阳,枣树终于冒了芽。迄今为止,几颗身残志坚的小果树都活了。   

看着树长,会觉得时间很慢。仿佛天上一日,人间十年。

  

      

▲早春(左)初春(右)

  

   

法国18世纪曾经有一位景观设计师Jean-Marie Morel,其理论(new natural or picturesque style of gardening)与实践被同时期主张规则、对称风格的Andre Le Notre遮蔽。事实上,他观察并关注的地形、水文、植物、季节变化等等的方式方法,是一个景观师格外需要的、对自然的感性回应。有评论说,他的理论是经验感知审美与对自然系统理解的结合。(...synthesized the aesthetics of empirical sensibility with an understanding of natural systems.[1] )靠个体经验主义的感受形成的理论因缺乏理性分析,或者说科学论据,很难达到共识从而普及。所谓的“教育”,目标似乎就是让理性头脑(Einstein brain)战胜感性头脑(Dinosaurs brain), 那么三个世纪以前,人们正在崇尚科学的时候,Morel的经验和实践自然得不到普及。


比如在”四季”(Of the Seasons)一文中,Morel描述夏天是大自然选择为我们呈现它所有的华丽和辉煌的季节(...Nature seems to have chosen to display before us all of her luxury and magnificence)。植物因此最有活力,绿色呈现其最高完美度。而夏季的每天每个时段,都有它自己的个性和特殊的美:凉爽的清晨,寂静的午时,平静的傍晚(...the coolness of the morning, the silence of midday, and the calm of the evening.[2]

在讲到树林时(woods, Of the Effects of Vegetation),他说树林是对地平线的最佳限定:它们不同的形状、高度形成的轻盈而多样的外轮廓,非常有效的定义了地平线。(Woods create the most advantageous limit to the horizon. A gathering of beautiful trees, by the variety in their forms and the unevenness in their height, will, in effect, define the horizon by their light and well-varied outlines.[3] 

诸如此类。或许因为Morel的观察与我对自然的感性认知方式类似,我觉得这是自己读过的最美的景观专业的英文。可以想象原来的法文会多么优美,难怪他的文字被引用时更多的是被当成法国文学(French literature)而不是园林理论(garden theory)。最重要的是,我觉得景观设计师的思考能力需要一定的感性成分,有敏锐、独特的感受力,设计出来的东西才可以真的触动人对自然的感知。正如Alain Roger所说,”没有自然之美,更确切的说,只有通过艺术的思考才能使自然在我们眼中变得美丽。”[4] 



回到我们的园子。

   

夏季的午时最热,虫子都懒得出来哼哼,静得让远处的高速路声格外响亮。野草们长的肥硕丰盈,绿色满溢得到处都是,在阳光下晃眼——这些根本谈不上美的东西,却可以让人心平气和。我常常想,为什么人会自然而然地想要亲近自然、需要自然?类似的问题,西班牙人类学者S. Beruete在《花园里的哲学》里开篇就提到,为什么从文明诞生之初,人类就会有建造花园的冲动,或者说建造花园的需要?Beruete在自己的花园里亲自劳作,体悟出来“花园是根据一种理想、某些意识形态的假设以及一种对历史的感知来塑造自然的......它其实是一种哲学创造。”大概就像Morel说的,因为自然强烈而真实的样子,用感性激发了我们的灵魂(stir the soul vividly by means of the senses),从而成功的提升意识到达极度升华的沉思(succeed in elevating our mind to the most sublime contemplations)。



目前,夏天园子里的绿色靠野草野花。关于下木(这是专业的说法),通俗的讲就是花花草草,我们的计划是散播各种草籽,物竞天择,长啥算啥。2020年12月18号,我从淘宝上买了一批草花籽(据说现在的某宝很不靠谱,事实证明的确如此)撒在房前屋后院中,有二月兰5000粒,金光菊200粒,藿香200粒,薄荷100粒,艾草100粒,夜来香100粒,波斯宝石50粒,茴香50粒,罗勒50粒,凤仙30粒,神仙草30粒,薰衣草30粒,除虫菊20粒,紫茉莉10粒共14个品种,迄今为止,nothing。


二月兰这样在背阴处绝对强势的草花,5000粒种子(卖家标注,我没细数),还是nothing!

撒草籽无果,我们开始在不同的苗圃搜集多年生草本植物(perennials)。多年生意味着花草自己长落、不必每年栽种,所以学术上、实践中大家都期待着“低成本、低维护”,因为外形不规则,更给人“自然”的印象。国外著名案例从美国高线、芝加哥千禧公园中的Lurie garden到最近的伦敦奥林匹克公园,植物设计的意向从现代主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篱和草坪,转变到了更趋向自然原始状态的“wildness”。我喜欢现代主义使用植物的方式,也喜欢wildness。大家看腻了直挺的、没有四季变化的绿篱,开始崇尚野的、所谓自然的花草当然无可厚非——风格本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——不同风格、不同喜好而已。但是我怀疑大量使用多年生草本更生态、成本更低、维护更少的说法有一厢情愿之嫌:因为品种多样化而显得生态不一定是真正的生态;苗圃里被驯化过的草花怎么会低成本?修剪倒伏的、把球根扒出来来年再种的草花——至少我知道的一些品种都要逐个照顾。八仙花那么大花头败了是剪掉还是让它自己烂掉?观赏草里夹的各种杂草是拔掉还是让它和寄主共生?至少草花的维护人员需要专业知识是显而易见的,公园里、市政上常见的粗暴原始的绿化维护成本应该已经达到最低限。

但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很复杂,比如植物。看移栽的植物活了没有需要轮过四季——冷热干湿都经过一遍才算——但即使过了一年,还可能因为某个极端天气突然死掉。据说在江南(至少上海),黄梅天的闷湿比冬季的低温对植物更有杀伤力——低气压的持续湿热让很多植物根部发霉烂掉。今年上海的黄梅天持续了一个月(一般两周)。园子里的杂草疯长,我不能确定哪些草花死透了,哪些只是在歇夏——只有来年再观察。六月里,有一种杂草把园子里一直寸草不生的阴蔽处布满,咨询申老师(上房园艺的专家)说是叫水花生,恶性杂草,外来入侵品种;还有各种藤,缠到树上、草上、花上。从苗圃来的各种草花在竞争中明显败势,我边除草边警告小孩,“千万不要像家花一样娇气”,其实真想看看,如果坚持这夏天不去人工除草,“家花”会不会一败涂地。


   

家花野花

   

  

油菜花一样的野花(左)被迫劳动的小孩(右)

     

   

夏季的园子蚊虫滋生,杂草已经长到半人高,出到园子里,要点着手指粗的蚊香伴身。申老师看到照片,随口说“一看那么多杂草,就知道土不好”。我立感好奇为什么——如果土好的话会长什么?如果只是改良土壤,不参与植物种类的选择,最终会是什么样的wildness?一些发达国家的农业在充分使用化肥、农药以后,开始研究、实践、回归生态有机的自然生产。比如日本MOA的自然农法[5] (据说已经研究推行了70年),英国的Biodynamic gardening[6] ,和中国传统农业依赖农历、节气的方法很相似(with the help of the Moon and Nature’s cycles)。在新西兰经营有机葡萄园的朋友说,他们的方法是如果不下雨,那么就会干着即使植物死掉也不会人工浇水——这个做法让我非常心仪,因此对没来及浇水而死掉的植物少了一份内疚之情。


(从自然伦理的角度看,物竞天择出来的物种的确最强,但是一定最健康吗?Strong 和healthy可以划等号吗?人类社会似乎并不如此。我们反对人与人之间的弱肉强食,反对达尔文社会主义,为什么在其他物种中反其道而行?)


     

▲盛夏(左)草盛豆苗衰(右)


虽然是景观设计师,我对植物可以说是外行。原因之一是在上学时,我受的是“设计”而不是“植物”方向的教育。唯一的植物专业课程是在麻省大学上的美东地区植物学——应考时记的拉丁名,植物冬天的枝条、夏天的叶子,无一不让人混淆——无论喜不喜欢,我对植物学习没有天分,更与养花养草无缘。受教育的影响,我曾经一贯坚持景观设计不是植物设计,好的景观作品与认不认识植物品种无关,Landscape Architecture被用来区别botanic、horticulture是有意义的。现在,我的想法有所改变——无论记不记得住植物名称,景观设计师需要具备植物知识,好的景观作品需要好的植物设计。这一点,我们在过去的实践中感觉非常无力——苗圃水平粗放、施工队种植技术含量低、后期养护技术零基础,如果设计师对植物的属性、植栽、修剪没有基本常识,一个设计从长效看就会出现败笔。


植物和地形(landform),墙体(retaining wall),构架(structure),水体(waterbody)一起,都是景观设计的要素。相比之下,植物的生命属性最强,使用起来最难以得心应手——我见过的不错的景观设计师,常常会局限自己常用的植物品种和地域。亲手打理这个花园一年以来,我觉得用“景观”这个概念统称我们的行业似乎宽泛了一些。至少,比如“花园”(garden),似乎是一个更加特殊的分类。花园体现的是生活理念、信仰、文化习惯,按S. Beruete的说法,“......比起设计和施工这样的技术工作,花园的打造与艺术、哲学甚至精神活动更为相关。”对现实的逃避也好,对生活的理想也好,与另外一个生命维度的交流,剪树枝、拔杂草、旁观生老病死、习惯漫长等待......让人感到精神治愈。

 

 

  

[1] Theory of Gardens, Jean-Marie Morel, ex horto, Dumbarton Oaks Texts in Garden and Landscape Studies. 2019, P1.
[2] Theory of Gardens, Jean-Marie Morel, ex horto, Dumbarton Oaks Texts in Garden and Landscape Studies. 2019, P63
[3] Theory of Gardens, Jean-Marie Morel, ex horto, Dumbarton Oaks Texts in Garden and Landscape Studies. 2019, P98
[4] 花园里的哲学,(西)圣地亚哥.贝鲁埃特著,李晓伟译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。2019,P007。
[5]  日本MOA的自然农法,汉声,2016
[6] Biodynamic Gardening, Monty Waldin, Dorling Kindersley Limited. 2015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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